宋冬野
據人民網北京2016年10月16日電,民謠歌手宋冬野涉毒在北京市朝陽區(qū)被抓,北京電視臺《法治進行時》節(jié)目播出了其被抓時的視頻。半年過去了。宋冬野現(xiàn)在怎么樣?
這是哪兒?
北京東五環(huán)外,某住宅小區(qū)。春天中午陽光很好,進了樓就很昏暗,電梯上樓,很普通一戶公寓。摁了幾下鈴,門才打開。
誰開的門?
剛睡醒的宋冬野。和街上最常見的胖子無異,拖鞋,寬松花褲衩,黑T恤被肚皮撐高。"你好,你好",他努力撐開眼睛,抬手抹了抹,把我們迎進去,"別脫鞋,地上臟"。
屋里什么樣?
說實話,不陌生,半年前我在法制節(jié)目里見過。
變化不大,客廳地上依然停著一只行李箱。房子是小一居的格局,廳辟出三塊功能區(qū),進門一張小餐桌,左手邊一溜空間是開放式廚房和他的工作區(qū),剩下的長方空間正好擺沙發(fā)、茶幾、柜子和電視??臻g利用率很高,顯然經過了精心設計裝修。
但主人過得挺糙。不配套的茶壺和茶杯,煙灰缸、煙盒、酒瓶和一些零碎,在桌面放得雜亂。電視柜和一旁的立柜也是如此,未經歸置,東西都像隨手擱進去的。立柜上架著紅底結婚照。他結婚一年多了,媳婦是演員,常在外演出。但她也不愛收拾,如果倆人都在家,就一起臟亂差。
屋里有兩只貓,大臉,隨主人。一只黑白條紋花貓,叫"日啊",一只圓滾滾短毛黑貓,胖得肚皮貼地。宋冬野一直夢想有一只《美少女戰(zhàn)士》里那樣精瘦修長的黑貓,最終"只猜對了顏色"。
半年沒露面,他看起來如何?
好像挺頹的。但也許只是起得太早。他通常夜里工作,天亮睡覺,"白天就是個廢人"。他最近挺忙,父親做了脊柱手術,昨天他陪床到半夜,回家還"仔細"收拾過屋子:扔了一堆外賣餐盒,把原本堆在廳里的雜物都堆進了臥室,他說,"昨晚我就在床上找了個角睡的。"
挺坦率的。那,聊聊"那事兒"?
行。
"那事兒"是怎么回事?
他這么形容:"我這個人,從小到大都活在懸崖邊上,初中差點沒畢業(yè),高中差點沒畢業(yè),大學根本不上課,給老師送了個電飯鍋畢的業(yè)。爸媽從小到大都在說,你自個兒注意啦,哪天你就摔了。我說,嗨,沒事兒。然后,就栽了。"
他發(fā)現(xiàn),自己真是一無是處。
看守所那十幾天怎么過的?
警察問他:"想知道到底怎么回事嗎?"他說,不想。他真不想,"不想發(fā)現(xiàn)惡意"。在這個事情上,他信服司法公正,干了就是干了。獄友里有用假身份證在網吧上網的小孩,拘十五天;也有掛假牌照開蹦蹦拉客的老頭,拘十五天。跟他們比,他覺得自己罰得不重。
出來的時候呢,不好過吧?
當然。即使算得上挺能扛的人,剛出來的時候,他也有點扛不住。微博什么的都卸載了,關于外界的東西都不看了,仍然每天睡不著覺,也不知道該干點什么,腦子里盡是些亂七八糟事,想象各種難以面對的后果。
還好身邊的人都"特別牛逼"。馬頔、堯十三,樂隊哥們兒,全國各地做音樂的朋友,每天輪番來家里,陪他一塊兒呆著,做飯,聊天,打游戲。和親朋好友的關系都拉近了一大步。比如說他嚴厲的父親,過去從不跟他交心,他出來后,拉著他在陽臺聊了三個小時。
他們陪他度過了那段時間。那真是成長過程中一個巨大的階梯,是一個饋贈。他再次感慨:"特別牛逼!"
聽起來,他的真朋友很多?
" 嗯!"他說,肯定地點了一下頭。他答應人的時候,常常把"嗯"重重地發(fā)成后鼻音,目光直視,有種憨直的確定。他看起來是那種好人緣的人。
他最好的朋友是誰?
馬頔和堯十三。四五年前,他們仨住一塊兒,就在這兒。馬頔住工作室那長條,堯十三住客廳,他住里面臥室。
最早他們是網友,都玩音樂,在豆瓣上"互相吹捧"。一見面臭味相投,就成立了麻油葉組織,然后搬到一塊。還有堯十三從武漢弄來的一條狗。那感覺,就像男生宿舍??赡芨髯源糁惶鞗]話,突然想起什么就隨時聊起來,爽快直接,完全不用替對方著想。晚上聚到一塊兒喝酒吃飯。有時堯十三窩在墻角,沖著墻彈琴,大家熱淚盈眶感動一通,各自回房。
馬頔和他都認為自己最能喝。
堯十三是個神奇人物,來自貴州省畢節(jié)地區(qū)織金縣某個"地圖上都沒有"的大隊,父親是個老中醫(yī),他是當?shù)匚ㄒ坏拇髮W生,考到武漢大學,念了六年臨床醫(yī)學,畢業(yè)做音樂去了。這人氣質怪,講話跳來跳去的,慢慢宋冬野才發(fā)現(xiàn),他心特重,對自己狠,但看上去總是一副"嘿嘿"的樣子。堯十三來北京的第一次演出就來了七八十個觀眾,一場掙上千,是馬頔和他共同的偶像,他們自己的演出,只有五到十人。
那會兒馬頔在北京燃氣上班,他和堯十三都無所事事。冬天他們交不起暖氣費,一人一件軍大衣抱團取暖。住了兩年多,馬頔搬走和女友一塊住,堯十三回了貴陽,各自獨立生活。
他一直住在這兒?
是,這是他的房子,好多年前用安河橋老房拆遷款買的。更早之前,這房子還是什么都沒有的破毛坯房時,他和奶奶住這兒。那幾年他得上班掙錢,供他奶奶醫(yī)藥開支。他奶奶身體很差,腿走不了路,冠心病,老年癡呆,常常不認識他,拉完屎不記得擦,弄得家里到處都是。他回到家很暴躁,自己在屋里砸東西罵,"這他媽過的什么日子"。他奶奶耳背,聽不到。后來她就去世了,他也不用上班了。
現(xiàn)在他在干嘛?
他抽萬寶路,煙挺勤,他往沙發(fā)里一坐就幾乎一動不動,肩線圓弧,像籠在煙霧里穩(wěn)重的山脈。黑貓?zhí)纤纳嘲l(fā),躥到椅背上趴下。他又抹了下眼睛。
還是聊點別的吧。《郭源潮》,那首發(fā)布了的新歌,為什么撤了?
" '郭老師'啊,因為馬上要發(fā)正式版了,之前發(fā)的是自己瞎弄的小樣。"他叫這歌《郭老師》,文化人就愛老師來老師去的,都聽得出那股假恭維的戲謔勁兒。無論如何,小樣見了光,大家都在網上揣度著歌詞。"我看了,挺可怕的……大家都會不自覺地往某事件上聯(lián)系嘛,其實沒什么關系"。這歌去年五月寫的,那時他還沒出事兒呢,"在很多人眼中我的世界里可能就經歷了這一件事,但是世界很大的,我可能經歷了很多很多事兒"。
到底經歷了什么?
寫不出歌,好長好長時間寫不出歌。
怎么了?
他可明白了:"掙錢掙的。"
最紅的那兩年,他一多半時間都在外邊飛,回家呆兩天,又要走。坐著剛彈會兒琴就不行了,人又累又亂,心定不下來,還落了后遺癥--只要在家呆超過一個禮拜,他就受不了了。不管小兩口過得多自在,多好,到一個禮拜,就是過不去了。一張中國地圖貼在墻上,他盯著看半宿,盤算去哪兒。第二天起來買張機票,帶著吉他和錄音設備就到了成都,或者隨便哪兒,找個酒店生呆兩天。"特別奇怪。"他皺皺眉,"非得換個環(huán)境才行,要不然心里怎么都難受,好像那能帶來靈感。"其實呢,到了地方,他把家伙擺出來,泡杯茶--兩天過去了。
另一個原因也不可否認--生活變好,人就沒什么追求了。日子是一下子就好起來的。他買了車,裝修了房子,成了家。他扭著脖子掃了眼屋里。他的財產:"挺好的電視,挺好的音箱,挺好的吉他,挺好的電腦,再讓我追求什么?真沒有了。"
是可以說比一般人好點兒,但再往上呢?
沒興趣了。跑演出那兩年他開了眼界,見到不少所謂上層人士。覺得他們的生活"也就那樣",無非房、車、權力,沒勁。"我是一個特別胸無大志的人,特別不追求出人頭地,特別不愛往上奔。"他指了指電視下的一疊PS游戲盤,"游戲我都不愛玩兒競技類的,爭第一的。"
那他玩什么游戲?
《女神異聞錄》之類的,RPG(角色扮演)。"最終章"三個字一出來,哎呀,悵然若失,故事就要結束了。
對了,故事。他喜歡聽故事。之前那張專輯,不就是聽故事寫下的嗎?
原來聽得少,覺得每個人的故事都那么動人。后來呢,他認認真真聽了一個又一個,發(fā)現(xiàn)所有人講故事都是一個主旨,高興的時候都那么高興,痛苦的時候都那么痛苦,經歷的一切不好的事,都是別人的錯。"挺沒勁的。"
客觀原因也有。以前他誰都不是,別人跟他掏心置腹?,F(xiàn)在他可是宋冬野,別人見他時多少有點偽裝,一些缺點和正常說話的習慣,都抹去了。
" 我也一樣?,F(xiàn)在見到陌生人,我肯定會裝一下逼嘛,把自己搞得稍微文質彬彬一點。然后"你好你好"地時間長了,自己可能也有些變化。這樣的變化有時候夜里想起來,是特別難受的。"他坐的位置背靠落地窗,背光,整張臉都在陰影里。他低低地感慨一聲,"操,沒勁。"
這也沒勁,那也沒勁,他就寫了《空港曲》:
" 可春色不過宛若江南,可月色不過對影三人,可藝術之王垂死于度量,可信仰不過是忘記真相"。
他現(xiàn)在寫詞都這樣?
" 就是矯情唄。想表達那個東西,又不想那么直白,想讓自己覺得有點意味。"這能讓他喜歡這歌的時間長一點。寫不出歌那陣子,他有些饑不擇食,撿著點營養(yǎng)趕緊干一宿,心想,"牛逼!"第二天睡醒一聽就刪。這樣刪了三四十首。
他又在干嘛?
他放錄好的《郭源潮》給我聽。我立刻正襟危坐豎耳傾聽。
他呢?
他低著頭聽,夾煙的手支在膝蓋上一動不動,燒出很長一截煙灰。曲聲落下,他抬起頭說:"嗯,現(xiàn)在我還挺喜歡的。"
他真是很喜歡他的新歌。這是他第一次親自參與編曲制作,他喜歡到--都敢自稱音樂人了。
以前他自稱什么?
公司剛給他組樂隊時,他在排練室見到樂手們,往主唱位置一坐,開口就說:"大家好,我是一傻逼。我什么都不知道,大家多幫我。"
那時他錄了《安和橋北》,好幾年寫的歌拼出一張專輯。寫歌的時候不過是自娛自樂,覺得自己會寫歌,挺牛逼的。突然有一天,來了個制作人把他弄到錄音棚,循循善誘跟他說編曲。給他聽懵了,一通點頭,"都行都行"。"什么都行?!"制作人說,這是你的歌,你該告訴我們怎么著好。他沒主意,他不懂啊。"一錄制你就發(fā)現(xiàn),自己是個傻子,打擊特別大。"
《安和橋北》好評如潮。"獨立音樂人"的頭銜就冠上來了,聽著多牛逼啊,他心里知道,自己配不上。但總是沒時間學習,看那細細密密的midi軌道,怎么可能學得會,他可懶了。再說,也沒心情。"浮躁,很浮躁。你能想象到,那種突然而至的一萬個誘惑,再完美的人都會有所迷失的。"
那他現(xiàn)在打算學習了?
從看守所出來后,活兒也停了,心也落地了,他可以踏踏實實學點真功夫了。他開始做新歌,每天在錄音棚里泡著。晚上打個地鋪,第二天一睜眼,看到軟件、音箱還在那兒閃著燈,立刻就來了勁。錄音師怎么工作,樂隊每個樂器,都看一看,學一學。線路怎么走,音箱怎么接,都了解了解。他開始學編曲軟件,編一段旋律可能要在音軌上劃上千道,他一點一點劃,劃到某一道,把前面連起來聽,那一下真是通體舒暢。直到有一天,他自己做了個小樣,錄音師說,就按這個弄,不改。他終于爽了,自信許多。
這變化挺好。還有什么變化?
他讀書了。從看守所出來后,公司和朋友們讓他避一陣,他住在一個朋友家里,書架上有書,就拿來看,《浮士德》《對話錄》一類的,其實也看不懂,就生看。他想找點東西。能打動他的東西越來越少了,這點他挺愁的。"要不然也不會抱本哲學書在那兒看啊。"
家里都有什么書?
他說,他從不看書的。我瞥了眼立柜某一層,幾本書靠邊兒疊著,"那都是我媳婦的",他馬上解釋,立柜頂上倒有薄薄一摞別人送他的書,都沒拆封,"真的,我就一沒什么文化的人,我只喜歡看《三國演義》和《哆啦A夢》"。
看書對他有幫助嗎?
" 有,能讓你腦子里想的東西更多"。但是也有問題,腦子里的東西多了,人就不高興,難得糊涂嘛。
他腦子里都在想什么?
什么是自由?不知道。人生意義何在?不知道。活著為了什么?不知道。"我覺得有抑郁情緒的人可能都想過這些,那個時候的抑郁癥患者都沒琢磨明白呢"。
他大概常常想這些,因此脫口給出一串結論:"這世界上沒有任何人知道活著是為了什么。為了安慰自己想出一些理由,什么為了理想、夢想、社會意義,都是假的,給自己一些理由,就是所謂活明白了。誰不是賴活著呢?"
聽起來挺虛無了,都看破了?
他可沒有。要是裝看破,就是郭源潮了。
郭老師是個什么人?
郭老師是個假裝大隱的人,隱在山后,假裝看穿世間萬物。好久寫不出歌以后,大概是郁悶到頭了,某天他突然有那么點升華的感覺,腦子里突然出現(xiàn)兩個人的對話:一個青年憤青,一個老憤青,兩人打起來了。那老頭,就是郭老師,一個還會跟小年輕急眼兒的假隱士。
這時代,有真隱士嗎?
有,他永遠的偶像萬曉利[微博]。音樂啟蒙的故事,他說過許多遍:上大學時,他在中關村圖書大廈,看到貨架上豎版的《這一切沒有想象的那么糟》,無人問津,都落了土。他想在服務員面前裝個逼,就買下了。然后在大廈門口買了份酸辣粉,掏出walkman坐臺階上聽。第一首《陀螺》就把他聽哭了,打動得五體投地。他開始逃課追巡演,并決定做音樂。真正認識是在出《董小姐》那年,他在麻雀瓦舍看完萬曉利演出,舍不得走,在一旁看著歌迷找他簽名合影,也不好意思上前。萬曉利認出宋冬野,邀他一塊吃烤全羊。萬曉利那會兒抽煙喝酒犯病,見酒就大,抱著把琴在長條桌上走來走去,大家都不搭理他,只有宋冬野看得津津有味。一會兒萬曉利把吉他遞過來,"你唱個董小姐"。
萬曉利現(xiàn)在隱居杭州深山,戒煙戒酒,粗茶淡飯。前陣子宋冬野去做客幾日,他們一起到山中老廟吃齋飯,踏著滿地落葉爬山,聽他的新歌,已是熟悉的朋友。但有時,看著萬曉利坐在身邊喝茶聊天,他就覺得不大真實。難免還是心生敬畏。
一個神奇的偶像。他想,"這變化真是個傳奇。讓你更對這個人充滿了尊敬和向往。你搞不清楚他為什么會變成這樣,但每一個變化都讓你賞心悅目"。他不敢跟萬曉利聊音樂。因為太喜歡,以至于覺得他說什么都是謙虛。
他肯定也聽過那種說法,"萬曉利、小河、野孩子才是真民謠"。
" 誰知道什么是真的民謠啊。我也不知道。很多做音樂的人都有自己對民謠的界定,都不一樣,就沒有意義了",他已經決定不再用這個詞了。"可能很多人覺得簡單的,地鐵地下通道里面彈吉他唱歌的,就是民謠了。但是作為一個音樂人,你會一輩子那樣嗎?不可能嘛,你肯定會追求更高的東西,你肯定會研究midi,研究鼓和貝斯,百分之百想豐富自己。等到那時大家又說,你不是民謠了……我本來就不是。"
有人說他的歌濫大街了,他怎么看?
說實話,剛開始他挺不爽的。"好壞都讓你們說了,干嘛呀,我歌寫出來放那兒一直沒變化,憑什么你聽的人多就不好了?你有病吧。"逼格這事,他說現(xiàn)在真不在意了,沒法在意。應對之道是,遇到這樣的情況,就自嘲。
他在意別人的評價嗎?
曾經特在意。微博右上角紅色評論提醒一蹦,立馬刷新查看。特別煩被誤解,被貼標簽,常跟人吵架。慢慢就很平和了,在意不過來,無所謂了。
有沒有至今不能接受的?
" 你是個人品有問題的人。"他表情嚴肅,不假思索。嗯,他當然被這么說過,他當過"眾矢之的"。
" 我不能說我人品沒問題,每個人的人品都可能有問題。但是所謂標簽化,既定概念,太可怕了,這個是整個社會浮躁的表現(xiàn)。我覺得,就算你干了這個社會道德層面、法律層面不能允許的事情,我也不能說你是個壞人。"
" 我不是開脫自己,"他強調,這必須說明,"都是這樣的,在電視上、網上看到的壞事兒,所有人都會口誅筆伐,很病態(tài)我覺得。比如說哪個明星出軌啦什么的,太慘了,憑什么對人口誅筆伐?憑什么把人說成一個潘金蓮?憑什么對人這么干呢?你又不認識TA,又不了解TA,不能單憑一個優(yōu)點、一個缺點或一件事,就說人是好人還是壞人。"
說起這個問題,他有些激動。
但名人嘛,從知名度中獲益,似乎也該承受這些?
他盯著別處想了幾秒,老老實實地說,"這個我搞不太清楚。"他一邊說,一邊在想,"變成一個所謂的公眾人物,你確實有種變成道德領袖的感覺。但是投射到每個人身上,總覺得這個事兒很……比如說,走在大街上隨地吐痰那么一個人,他突然變成公眾人物,就不能隨地吐痰了?"他頓了頓,"好奇怪。"
屋子里就你們兩人?
是。我們都不怎么說話了,音樂繼續(xù),黑貓無聲無息地從他背后跳下來,走開了。這是他喜歡的與人相處的狀態(tài),聊著聊著,兩個人都沒話了,就呆著,各自想想。呆了會兒,他說,"我其實挺蔫兒的一個人,好久沒說過這么多話了。"
現(xiàn)在在哪兒?
他車上,一輛棕色吉普。我們從他家出發(fā)。他出門很簡單,披件襯衫外套,揣兩包煙,套上鞋就走。走到地庫,他想起忘了換褲子,但也不打緊,穿什么都差不多。
公司請了一位視覺藝術家為《郭源潮》拍攝MV,這天下午要開籌備會。經紀人和制片人也正在來的路上。
車在一個工業(yè)廠房外觀的藝術園區(qū)里停下。我開門下車,被他叫住:"你要這么早上去嗎?"
" 不然呢?"
" 車里呆會兒吧……主要我怕公司的人也沒到,還得跟藝術家聊點啥,挺尷尬的。"
我們搖下車窗抽煙。他很喜歡在車里呆著,有時開車回家,也一個人在地庫坐半天。"很多人有幽閉恐懼癥嘛,我就特喜歡幽閉。"
那他有社交恐懼癥嗎?
反正挺有問題的,尤其跟精英打交道,特別難受。前兩年有一回,他去領個挺文化的獎,左邊坐著鄒靜之,右邊坐著陳丹青,人們過來打招呼都客客氣氣的,他覺得別扭。那一類的飯局跟人聊什么呢?"沒得聊,人家研究的領域和追求的東西跟你不是一回事兒。"他坐那兒非常尷尬。那邊過來一個文質彬彬,有點駝背的戴眼鏡的人,一看就是個德高望重的學者,可他不認識。"哎呀,兄弟你是……"人家也不知道他。那兩年,老遇到這種場合。
所以,這次跟藝術家碰面,他能聊點啥?
據說上一回他們見面,藝術家聊哲學聊飛了。
藝術家的工作室空間巨大,即使堆了一大堆鉤子、錘子、鉗子之類的裝置工具和整排整排的漆桶,依然空蕩。最醒目的是正在進行中的一大幅橫幅油畫,彎曲的竹子繞成圈。"這是您新畫的啊?"他站到畫前,"哎呀我在成都見過這種竹子。"
聊一聊茶、香煙、貓和春天的柳絮。工作室里有不少稀罕物件,沙發(fā)是椰子殼壓的東南亞老家具,茶幾是老式家具里的春凳。他來過一次,知道些掌故,這會兒就有了打個岔的談資。
進入正題,說說MV。他怎么開會?
流程和操作性的問題,制片、經紀人和藝術家商量,他就"嗯嗯"地聽著。談到了內容,他就要說些自己的意見了。他挺會商量事兒的:"您的大綱我看了好多好多遍,跟我想的特別貼近,就是覺得,稍微有點碎,好像不用那么復雜。"
藝術家是個清瘦的中年人,很和氣,說他的看法:"我是覺得啊,宋老師這個歌,又是世界觀,又是各種懷疑,還有各種某種對話傾向,不是純粹確定性的東西,比較復雜。這也是我想做的原因,有意思。"
" 宋老師。"藝術家這么稱呼他。但身邊的人都不這么叫他。
怎么叫?
" 胖子。"
五月就要來了,到處都是音樂節(jié),去年這時他在干嘛?
演出啊。坐飛機奔赴異地,到現(xiàn)場試音,"喂喂,一二三,喂喂毛主席",候場時整個樂隊攏成一圈,把手一疊,大喊"加油!"然后登臺演出,結束后一塊總結慶祝,然后所有人到他房間喝酒,喝到天亮,一塊迷迷瞪瞪地回北京。
" 回想一下整個過程,真是太誘惑我了。"他已經半年多沒演出了。
他演出時什么樣?
他閉著眼唱,動作很少。有時候編出來一首節(jié)奏感強的歌,他會自己"意淫"一番,到了這個節(jié)奏要做個特別瀟灑的動作。有幾次演出,他逼著自己放開點兒,躁起來的時候"唰"地一甩桿,覺得自己在臺上好像還挺瘦的。回頭一看視頻,"我操,怎么這樣",就決定再不折騰了。
胖對他來說,有困擾嗎?
除了看視頻有點兒,別的沒什么。誰都勸他減肥,他說,"我又不當偶像歌手,何必呢。"
他也不是沒減過肥,高中時為了追小姑娘,他吃了一陣菜葉子。但只要稍多吃一點就胖回來,減下去也是痛苦,就算了。
離開工作室后,你們去哪兒了?
去吃飯。他和經紀人,還有我,在一家裝潢精致的新派京菜館。"今天我請客,"他宣布,"我請客可就放開點了啊,上回我就沒吃痛快。"上次來這家館子是別人請客,他說他不大好意思點。大家都沒什么偏好忌口,"太棒了",他贊一聲,興味盎然地翻開做成古書樣式的藍本菜單。
他有多愛吃?
小時候他舅舅老找各種理由,帶他出去吃羊肉串,他從小就是個胖子。他和他媳婦吃遍了北京的好館子,吃著吃著談起了戀愛。他每次去外地,必去地道的當?shù)夭宛^覓食。他不做飯,家附近方圓幾公里的外賣全部吃遍,每次拉著外賣軟件里的菜單,這個也想吃,那個也想嘗,一頓飯常點一百多塊。
" 酥皮蝦,醬爆豬肝,紅燒肉,燜豆腐,三份皇壇子(佛跳墻)",他把菜單推給經紀人,他不會點素菜。服務員確認菜單,他又加了瓶可樂,和三碗米飯。
" 每份皇壇子已經各配一份飯,要不先吃,不夠再說?"服務員也覺得我們點得太多了。
" 不用,再來三碗,都是我的。"他很爽快,顯示出胖子吃飯應有的豪邁。
又見宋冬野,你對他到底什么印象?
這些年來,宋冬野變了很多。如果有什么沒變的,那就是,始終愛吃。他想不明白活著有什么意義,但想想下頓飯吃什么,"就是個盼頭"。
這是我第二次見他。五年前,獨立民謠廠牌麻油葉做高校巡演巡到我們學校,我朋友幫忙借了輛三輪。他和馬頔,在烈日下蹬著車把音箱設備運到演出的大教室,大汗淋漓。僅僅過了一年,全國各地都唱起了他的歌。他突然爆火,成了眾人皆知的當紅民謠歌手,全國各地跑演出,他出了首張個人專輯,得了"魯迅文化獎"。在某個百無聊賴的時刻,我朋友想起手機里還存著這個知名胖子的號碼。多少帶點兒對爆紅名人的不懷好意,他撥通這個號碼:"宋冬野,嘛呢?"
電話那頭愣了一下,說,"吃涼皮。"
(編輯:映雪)
